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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来信
作者:马明博 编辑:小堡

半山腰处,路旁几株野桃,正绽出两三朵蓓蕾;路右侧山坡上,一片深绿的松林中,不时传出一两声清晰的鸟鸣。云深山高,虽然歌声盈耳,那隐士般的歌者,却始终没有出现在我们视野里。

再往山高处走,又从春天走回寒冬,这里,荒草劲风,寒冰处处,残雪点点。浓雾弥漫,暮云低垂。文涛将车泊在裸露着古老岩石的山地间。

我们下车。远处近处,是一块块布满苍苔的石头。每块石头都有其独特的形状,记载着一段抹不掉的地球史。这些石头保持沉静,岂止千年?注视着它们,感觉它们不仅仅是石头,它们的存在,可以让作为世间匆匆过客的人类保持清醒、镇静。

站在山野里,我们不再高声说话,而是低声细语。在这里,噪声是一种亵渎。静寂中,只有风声入耳,如荒野在低吟。放眼四野,连绵的枯草,掩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绿,风一吹,如绿烟浮动。这里宁静、孤寂,是未开化的环境,除了那条砂石路,这里似乎与人类的现代文明没有什么联系。然而,如果把这宁静、孤寂的空山视为一只空空的杯子,它盛满的,便是神秘与永恒。

上山之前,文涛问:“闭关的明海法师会见我们吗?”

到底能不能见到明海法师呢?我心里没底。

因为,民国时期,太虚法师在普陀山闭关时,虽然不出关房,却是可以见人的;而弘一法师在温州庆福寺闭关时,却谢绝了一切世俗的应酬。

眼睛能望得见山巅,脚下却没有路,不是说车轮行走的道路。满眼荒榛,人抬起脚都不知该落向何处。

文涛返回车畔,拿着望远镜走回来。朝山巅望了一会儿,他转过脸来,摇了摇头,“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,无法爬上这座山。”

我无奈地说:“我在这里等着,你爬上去把我们捎来的衣物送上去吧。”

文涛看了看表,“我爬上去得一个多小时,那时天已经黑了,怎么回来呢?这么冷的天,你一个人在车上呆一晚上,我也不放心啊。想想其他办法吧。”

我掏出手机,联系为明海法师护关的法师。山上信号弱,手机能不能打通呢?看缘分吧。

还好,接通了,然而,没人接听。又打了几次,依然如此。

文涛用探询的目光问我“怎么办”?

我也不知道。两个人呆呆地伫立在荒山野岭间。不知何时,云已渐渐散去,山下的景物一一入眼。我们看到了行车走过的路,混凝土路,柏油路,铺石路,泥路;有的乌黑,有的深灰;有山路,也有村路;有的清晰入目,有的被山势遮掩。

这时,手机响了。打开一看,是护关法师打回来的。

我简要地说明来意。他略有迟疑,“海和尚是不见人的。你是他妹夫,我去问问他见不见吧。”

过了一会儿,手机又响了,“他给你写了一个纸条。我派人送过去,正好顺便把你们带来的衣物捎上来。”

太阳西沉,山上气温下降很快。

来人取走衣物。我跑回车上,瑟瑟发抖地看明海法师的信。

“我在这里很相应,已经过了一个寒冬。也适应了寒冷。老鼠掉到粮仓里啦!对修行具足完全的信心!我的窗外是远山、白云、飞鸟,文殊菩萨常以变幻莫测的自然景色为我说法。身体日益强健,每坐多一个半小时。……烦你在念经念佛上多关照我父母及弟弟妹妹。尤其我弟弟,希望他能坚持念《地藏经》。……”

这些熟悉的字迹,在我眼里,渐渐地幻化成一个个足迹。我仿佛看到,他孤身一人在禅修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着……

 

下山时,夜色深沉。一路上,我与文涛没有说话。临近台怀镇时,不知哪座寺院,隐隐传出悠扬的钟声。

文涛想在镇上餐馆就餐。灯火璀璨处,我们泊车路旁。

《汉书》说“居必近市”。市镇作为人与物的集散地,在衣食住行上,有着种种方便。人类聚在一起,彼此有个照应,生活起来方便。然而,聚居又带来种种烦恼,身心纷扰,习性远近,人情错综,贫富荣辱,寒暖饥饱,聚分两困……

研究舆论传播学的专家说,对于公众人物,隐居是一个不错的公关策略。但时间不能长过半年。因为超过九十天,人们就会开始选择性遗忘。

明海法师怕冷。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,初到河北赵县柏林禅寺出家的那几年,寺里没有暖气,他自己点炉子。由于疏于打理,他曾煤气中毒,在生死边缘走了个来回。从此,冬天再冷,他也不再点炉子,以致寒气甚至浸染了他的心脏。

他为什么选择来这苦寒的山地闭关呢?

也许,在众鸟南飞的时节,在繁星低垂的寒夜,在薄雾渐消的黎明,他听到了文殊菩萨诵经的吟唱;也许,在山寺缓缓燃烧的火苗中,在窗外簌簌扑落的雪粒声中,他深深地感到,人与江河湖海、高山草原及众生心心相印时,内心中会生出某种渴望。因此,闭关禅修,聆听荒野,成为他心灵的需要。

山地虽然苦寒,但在他心中,度生的热情,却熊熊如火。

 

1995 年10 月, 我客居赵州柏林禅寺之际,著名学者、作家张中行先生曾在友人陪同下来赵州参访。他们先看了天下闻名的赵州桥,然后来到柏林寺。

在《流年碎影》之“游踪记略”文中,张中行先生叙及此事:

“据说这里就是唐代禅宗大师赵州和尚(法名从谂)驻锡的观音院,而殿宇却是全新的(后部尚未完工),想来也是大革命时毁的吧?寺里柏树不少,且大多很粗大,不知与赵州和尚的有名机锋‘庭前柏树子’有没有关系。”

“导游的人是当地文物单位的,告诉我寺里有个出家人(法名明海)是北京大学出身,建议我同他谈。找来,剃发布袍,确是没有世俗的浮华气。他很年轻,至多近于而立吧,是毕业以后出的家。我问他出家的因缘,他说是在大学念哲学系,接触佛教经典,信,所以出了家。这就与六祖惠能闻人诵《金刚经》,心悦诚服,决心脱尘网,是一路。面对这样一位,我想得很多。他明的理(主要是情欲乃苦之源)也从我心理走过,并且,灭苦的愿望也决不比其他人微弱。如何灭呢? 禅宗的‘ 顿悟’ 是理想, 至于实际,就不得不秣马厉兵,面对情欲,作长期抗战的准备。有的人, 如明海,是决心应战了。一定能够告捷吗? 只能说, 希望他能够这样。说到我自己,也读过《金刚经》《大智度论》之类, 不幸是读,还没记牢,就转而翻兵书,念‘知彼知己’, 翻儒书,念‘畏天命’,也就没有胆量应战了。”

张中行先生来参访时,明海法师出家只有三年。出家十余年后,明海法师已是主化一方的大和尚。在我写作这些文字时,作为赵州儿孙,明海法师为“体解大道”,只身来到五台山中,继踵雪山之巅,“舍身鏖战蒲团上”。借张中行先生的话说,明海法师是决心应战到底了!……

 

客居柏林寺时,我曾请教明海法师,禅修有无诀窍?

他说:“有。”

我热切地问:“能告诉我吗?”

他笑了,“我的体会是,要在生活中看到佛法,在佛法中看到生活,要把每一个念头都跟解脱这件事连接起来。”

“就这么简单?”我有些不敢相信。

“ 唯此一事。可做起来不容易。”

明海法师的山中来信,印证着禅者的“言如所行,行如所言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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