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当前位置:专栏 >林谷芳
我不会佛法——雪舟《二祖断臂图》

极具个性、超圣回凡的罗汉像体现着禅造像的基本特质,但谈禅造像尤不可忽略达摩,毕竟,罗汉是经中人物,深具异能,尽可想象,绘者由奇、怪入,要翻转世人对圣者的想象较为容易。达摩不然,他是活生生的历史人物,在造像变形上有其限制,由他来显现超圣回凡就较困难,而也因此,一旦成功,那“自我揶揄的趣味”就更浓。

达摩为胡僧,虬髯、眼似铜铃、耳挂铜环,造型上容易有个性,但他既不能是苦行之道人,也不能是斗奇之异士,写来就难,于是能如白隐之穿透迷障、直透本来,墨谿之独坐大雄、不与万法为侣,乃至元人所绘大悟不存师者乃千百中不得其一,多数造像只具其行,偶尔散发一点野趣,余者皆成江湖之流。

说达摩难画,难的固在他的伟岸、直捷、气概,更在这伟岸、直捷、气概中必须具有趣味性,流露活生生的禅味,若以罗汉之姿行降龙伏虎之能则离宗门之意远甚。

本来,灯录中的达摩原是“少室门庭冷似冰”的形象,梁武帝问他“朕造寺、写经、度僧,不可胜计,有何功德”,他毫不留情地就回了一句:“并无功德”,北渡少林,终日面壁,人称“壁观婆罗门”,也不是一个幽默的胡僧。二祖慧可为求法立雪及靴,得到的回答也是“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,欲冀真乘”的一头冷水,害得慧可只好潜取利刀、自断左臂。但这点严厉正是禅的基点,只有在两刃相交、境界现前之际,才能逼得学人跳脱过往,白隐、墨谿诸人所画都从这基点做了最好的发挥。

然而,画达摩还得有趣味,这趣味是为了体现禅的生动、禅的超圣回凡,否则,也容易成为另一种造像崇拜。当然,趣味弄不好,更会将达摩弄成江湖卖艺之流。所以一般只能在严厉的基点上加入趣味,反之,若以趣味为主,喧宾夺主,就离禅益远了。

不过,日本画圣雪舟的《断臂求法图》却不如此,他画的是大家最熟悉的故事,落笔却大有不同。图中的慧可双眉紧促,满脸愁容,捧着一截断臂,正是一副“心不得安”之貌,用的笔也是规规矩矩,不敢有逾方圆,而达摩呢?笔法则完全相反,身躯以圆润的简笔画成,更有意思的是表情,他倒吊眉、倒吊眼,一脸倒霉的样子,一副原没我事,怎么惹来这缠人的汉子的神情,异常生动,与慧可恰成对比。

断臂求法几乎是人类求道史上最鲜烈的一章,原名神光的慧可原已“博览群书,善谈玄理”,却叹言“孔老之教,礼术风规。庄易之书,未尽妙理”而宁可入于达摩之门,随侍在侧,又因心不得安,却于雪夜之际,立雪及膝,断臂求法,可以想见当鲜红的血洒在雪白的大地时,映象是何等的鲜烈,可雪舟却以最幽默的手法处理之。

幽默不代表雪舟轻视事情本身的庄严,幽默只在让学人看到禅的透脱,无论从笔法、神情,此画的慧可与达摩并无画面上的统一性,但对比所示的正是迷悟之别,而悟正在于不泥于何者,包含的这一端。

其实,达摩固传奇、固严厉,雪舟如此画,并不只因超圣回凡的幽默是后世禅的宗风,在达摩自己的问答中也多少可寻到这样的痕迹:

问:“何为圣谛第一义?”曰:“廓然无圣。”问:“对朕者谁?”曰:“不识。”

人家问什么是圣道的真实义,他回答“廓然无圣”,指的是,孤郎朗、赤裸裸,根本无凡圣之境,梁武帝不懂,直接再问,“对朕者谁”,你说无圣,那在我面前的又是谁?难道不是圣人吗?达摩的回答是“不识”,这不识可有不同层次解,但达摩以“你认识他,我可不认识啊!”这样幽默的心情、神态、语气回答原极自然,这正可以辉映后来青原行思的一段问答:

门人悟道问:“曹溪意旨谁人得?”师曰:“会佛法人得。”曰:“师还得否?”师曰:“不得。”曰:“为什么不得?”师曰:“我不会佛法。”

人家问了大哉问的问题,你也直接回答了,到人家问你会不会时,你又说你不会,岂非捉弄人?但这“我不会佛法”既有让问者在看似悖论的回答中,体会“不会佛法才真会佛法,不得之人才真能得”的道理,同时也必然有以“我才不会呢,少来烦我了”的幽默语气直破学人执著佛法的作用。

超圣回凡、呵佛骂祖,禅公案所在多有,“干屎橛”、“麻三斤”都是个例子,直接的否定、直接的肯定是在此的宗风,但带着幽默的自我揶揄在禅亦不能少,它更成为禅造像一个最不共的特质,许多美术家无法领略雪舟这幅画的意味,原因是这画与雪舟其他充满诗意、以减笔绘成的人物、山水不同,在这画中,雪舟正如青原行思般幽了大家一默:
我,不会画画!

版权声明:本网站所载文章、图片,版权均属《佛教文化》杂志,未经授权,任何媒体和个人不得全部或者部分转载。如需转载,请与(0510-82760303)联系;经许可后转载务必请注明出处,违者本网将依法追究。
  • 2015年02月25日
    2015年第1期
    总第135期
  • 2014年12月26日
    2014年第6期
    总第134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