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山深处拉提琴的僧人们:一场礼乐“教化”与“修行”的尝试
作者:墨岩 编辑:穆穆

 

 

太阳透过云雾照到天台寺时,正永法师已经上完早课,带着几个小沙弥在经堂前开始练琴。吱吱嘎嘎的小提琴声音,在这座位于大别山腹地的寺院飘出,在空旷的深山间传得很远。

在清扬的小提琴声中,还伴有低沉的大提琴和中提琴声,偶尔还有美声唱法的练习声,如果闭上眼睛,人们一定以为自己身处某个音乐学院,而不是方圆十几里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。

住持悟乐法师坐在客堂前的石阶前,耳边传来徒弟们参差不齐的琴声与歌声,在他心中无疑是一场美妙的音乐盛宴。“中国有礼乐安天下的古训,天台寺提倡‘以德成佛’,组建禅乐团,是我们用礼乐进行‘教化’和‘修行’的一种尝试。”

八年始闻和鸣声

大山深处的琴弦声,从一把小提琴的“独唱”,到后来弦乐团的“和鸣”,用了将近八年的时间。

天台寺所在的天台山,位于鄂豫皖交界处,相传一千四百多年前,智者大师曾在此修行。

“后来智者大师去了浙江天台山,成为天台宗开山祖师之一。他在晚年回到这里,将此命名为天台山。”“一千多年间,这里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,屡遭毁坏,几经兴衰。”2003年前后,悟乐法师受托来到这里,开始恢复天台寺。

在八方信众的襄助之下,天台寺的庙宇一幢接一幢地建起来。现实的道场在大山之中渐渐成形,心中的道场该如何建立?

“现在社会发展很快,但人心浮躁不安。我想通过‘礼乐’的熏陶,让弟子们感悟禅理,安顿人心,帮助社会。”

至于小提琴等西洋乐器的选择,不仅与悟乐法师的经历有关,也属于他“试验”的一部分。

“西方教堂的唱诗班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,对宗教和社会帮助很大。西洋乐器表现力非常丰富,我想用它们来表现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,不仅使禅乐更丰富,将来也能与世界接轨。”

2003年,出家前学过小提琴的悟乐法师,带着一位从未接触过乐器、连乐谱都不识的弟子,开始了天台寺的“礼乐试验”。

伴着寺院建设的机器轰鸣声,师徒两人每天拿着提琴在山间教学。与一旁每天都有新面貌的寺院相比,音乐教学的成效实在相去甚远。“整整教了半年,才教会徒弟拉准七个音,更别说曲目了。”

幽静的山林间,常常只有悟乐法师孤单的小提琴独奏。

借着遴选僧才,悟乐法师远赴四川、甘肃、河南等地,特意留心天赋较好或者有基础的。可是条件好的嫌苦不愿来,愿意来的条件又不好。山中的琴声,依旧是吱吱嘎嘎不成调。

2006年,悟乐法师找到武汉佛学院,通过合办“艺术班”的形式,拉来了几名有一定基础的学僧。但是好景不长,因为山中闭塞、条件艰苦、师资力量缺乏,没多久就走得一个不剩。

2003年到2008年的五年间,天台寺的乐团最多时不超过五个人,只有三把小提琴。虽然信众和护法们很支持,但是佛教界有不同的看法。“说我不务正业,不好好带徒弟们修行,成天瞎搞。”

屡受挫折的悟乐法师开始反思,“在这里学琴也是修行,条件虽好但是吃不得苦也待不长。”“万事讲缘分,与音乐和天台寺都有缘分最好。实在不行,先从天台寺弟子中寻找吧。” 

此时的天台寺,庙宇大部分已经建成,聚集了数十位来此修行的僧人。他们都是青睐山中清净的修行环境,耳濡目染悟乐法师的“礼乐试验”,习惯天台寺清苦的修行生活。悟乐法师开始在寺院内部挑选人员,并请专业老师上山培训,艺术团的成员渐渐多了起来。还有一些出家前学过专业音乐的僧人,专程慕名投奔而来。小提琴、大提琴、钢琴、古筝……山间飘出的乐器声越来越多,曲调越来越优美……

2008年,天台寺艺术团正式成立,虽然成员们的琴声仍显稚嫩,但是已经可以组织专场演出了。对此心存质疑的人们发现,用东西方乐器合成演绎的佛乐,同样很庄严,一样能发出清净的和鸣。艺术团相继应邀赴郑州等地演出。“和尚拉提琴”不仅得到世俗社会的认可,也获得了佛教界的认可。20099月,艺术团赴福建演出期间,著名的广玄上人将“如意、拂尘”等五件法宝赐予天台寺艺术团。其后,天台寺艺术团正式更名为“天台寺广玄艺术团”。

现在的艺术团,已经不是当年的“草台班子”模样。全团有四十多位成员,分器乐、声乐和舞蹈三个组,能够一口气演出一百多分钟,其中许多节目均为自己原创和许多艺术家专门为之创作。

“我们的专业基础很弱,但是大家‘道心’的基础一点也不差。”悟乐法师说,“现在的艺术团成员全部来自寺院。虽然学琴的僧人几经替换,但是当初寺院参加学琴的人一个也没走,其中包括半年才学会七个音阶的那位弟子。”

我们演的是自己

自从艺术团成立之后,悟乐法师就不教弟子们拉琴了。

“不是自己懈怠了,而是他们需要更专业的指导。”悟乐法师四方求助,终于为天台寺请来了声乐和器乐老师。“从武汉到这里,要辗转许多路,教的有多是没有基础的僧人,很多老师都不愿意来。”“也因为如此,大家都很珍惜学习的机会。”

“我来这里时已经24岁了,这么大年龄学声乐,肯定是有困难的。”正孝聪法师说,“刚开始老师的要求我很难做到,大脑一片空白。”“师爸告诉我,把声乐学习当作修行,先做到没有我相和私心杂念,不要害怕出洋相。要在艺术学习的过程中体悟放松和宁静,就像我们禅修一样。”“慢慢的我就跟上了,当人处于一个很放松、很空灵的状态,艺术就能学的好,修行也能进入一个新境界。”

学琴刚刚半年的正兴法师亦有相同感受,“其实学琴和修行是相通的,关键在于法门和途径。好的老师教法门,学生成长很快。有些老师自己没搞通,学生就很累。”

不再亲自教学的悟乐法师,用三句话给艺术团所有成员更高的要求和指导:

“我们艺术团要真修行、有道行、有专业艺术素质,一出去就光彩照人,让人高山仰止。”

“我们出家人要庄重,把威仪落实到灵魂深处,这样你上台就镇场。”

“我们在舞台上和生活中要一致。如果台上台下两回事则是演员,我们不是。我们要做到台上台下一回事,上台演自己,演对佛教的理解。”

对于“自己演自己”,正孝聪法师认为,师父其实就是把艺术当作修行的法门。

“有时我也会拿这个和以前唱卡拉OK相比,K歌纯粹是宣泄,因为世间有很多烦恼和压力,要通过唱歌把它发泄出来。”

“而我们演出时,歌声能让观众和自己把心安静下来,进而会让他们感动,那是因为我的生活本身很宁静。”“我在上殿的时候,经常会寻找自己练习声乐的感觉,在训练时,会寻找上殿的感觉。两者都是在内心的宁静之中,找寻空灵的意境。”“每次当我站在舞台上,自己在生活中无数次的反复体悟和提升,一下子就全部出来了,我只要自然表现真实的自我就可以了。”

像正孝聪法师一样,艺术团的许多成员在诵经时,会不自觉地将声乐练习加入其中,这使得天台寺的诵经格外动听,特别吸引人。“我刚来时,大家未经训练,嗓子打不开,诵经和别的道场没什么两样。现在不同了,师父们都是很亮的声音,好像和声演唱一样,让人在宁静中感到震撼。”一位客堂的年长比丘尼如此评价。

为了在台上演出体现出家人的庄严威仪,艺术团还专门请剧团专业演员上山训练形体。这位演员也是一名佛弟子,在初次上山教学的两天时间内,虽然面对一群年龄参差不齐、基本没有基础的学员累得够呛,可是却被大家的用心所感动,决定长期固定上山教学。

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资源,天台寺艺术团分为AB两个班,年长和熟练者为A班,年幼和生疏者为B班,成员中最大的40岁,最小的7岁,一些A班的法师又兼任B班的指导和带班老师。而器乐、声乐、舞蹈三个组既有专攻,更多是兼职。一场演出下来,正孝同法师应该是最忙碌的演员了,她身兼司仪、朗诵、演唱、小提琴、领舞等五个角色。一般司仪报幕完毕时快步向舞台两侧走,正孝同法师却是轻步向后退,在舞台中央,还专门给她留了一个位置。“无论有几个角色,演的都是我自己。”正孝同法师说。

高大的正君法师是拉大提琴的,同时也是舞蹈组成员。他有两个偶像,一个是大提琴家马友友,一个是师父悟乐法师。如果两者只能选一个,“肯定选师父,因为他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”

为了让艺术团成员的造诣进一步提升,加之愿意上山的老师越来越少,自今年开始弦乐队每周定期去武汉音乐学院培训一天。每次下山学习,弦乐队成员清晨四点起床,五点出发,赶到武汉市上一天课,因为不能在外住宿,当天必须赶回寺院,常常回到天台寺已是半夜。

每周一次的学习经历,让僧人们有了一个不断感受世俗音乐界同行的机会。“与他们同场练习,最大的感受就是比我们拉得好。”正永法师说,“我不羡慕他们。社会上的一些环境因素和欲望追求,会使他们很难坚持自己的音乐梦想,我遇到一个拉的很好的学生,毕业后改行去当导游了。”“而我们就不一样,可以一辈子搞这个。”

在天台寺,艺术团成员们每日的训练量是非常辛苦的。上午八点至11点半,上完早课之后,是声乐和弦乐训练;下午一点至四点,是舞蹈和弦乐训练。晚课和过堂之后,晚上六点至八点,是各自修行时间,只有弦乐组可以再加练。

如此巨大的训练量,数年中居然无人退出。如果不是将其当作修行,谁能如此经年累月地坚持?

虽然艺术团小有成就,可是离悟乐法师的目标还很远。他满世界寻找既懂佛教又懂音乐的专家老师,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天台寺艺术团。因为寺院建设和艺术团训练两头忙,悟乐法师竟然劳累失声了,只能用小学生的练字板与采访者笔聊。

记者问,佛教讲万事不可执念太重,您如此操心劳累以至于不能开口说话,如何与弟子们宣讲精进、执念和放下等义理?

老和尚拿过笔,在写字板上写下一句话:奉献是菩提,放下是成就。

“师爸”的教化“礼”念

晚课上殿结束后,天台寺七十多位僧众来到斋堂继续他们的功课。在过堂之前,除了规定的诵经程序,大家还要念诵天台寺特定的“德育文疏”。

天台寺的“礼乐教化”是在遵循佛教仪轨的基础上,加入了更多的传统“礼”念。“我们讲究以德成佛,先学做人,人成即佛成。”

过堂的“德育文疏”是以“礼义仁智信”为主轴,四众弟子在行堂的正孝聪法师带领下,高声诵读:“义就是爱……爱祖国、爱众生……”

这里僧人的法号以“正”字开头,而且多为三个字,“正孝聪、正孝廉……”从中可以得见悟乐法师的良苦用心;这里的沙弥和沙弥尼不仅要系统学习佛经,每天还要学习《弟子规》等传统经典;这里的寺院建筑不用佛家的明黄,全部是素雅的青色和白色,不仅为了和山林环境更协调,更是体现做人清白的理念。

天台寺“礼乐教化”更具体的表现,就是全寺上下不发“单金”、不赶经忏法会、不参与商业活动。弟子们除了参禅念经、务农劳作、研习禅乐,不再有其他活动。换言之,这里的生活就是“清苦的修行”加“研习正音雅乐”。

海拔800多米的天台寺,距离最近的集镇七里坪,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。几十里山道间,只有几户人家、零星的疗养院和养蜂人。在这里修行,不仅没钱发,有钱也没处用,与金钱、物质基本没有交集。当然,这也是悟乐法师苦心营造的氛围之一。

这里不能用手机,不能上网,不能看电视。全寺上下,只有住持和客堂两个手机可以联系。在山上的时候,悟乐法师的手机也不随身携带,与其打电话发短信,要过很久才会回过来,相当于从前的BP机。寺里有急事要找人时,会用高音喇叭喊上一阵……

清修的生活吓退了好多人,其中包括一些音乐基础很好、甚至可以给艺术团僧人当老师的出家人。

一些人来了,一些人走了。来来往往中,走的都是少数,留下来的却是多数。他们留下来的原因,都是因为天台寺的“礼”念。“一般人在这里受不了清苦,不会停留很长时间。但是只要待满三个月的,都会留下来。“

200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的正孝聪法师,工作一年后来到天台寺。“当时是想在此清修半年,思考怎么把工作和修行结合起来,将来在社会中能够边修行边工作。来这里一个月后,就决定在这里出家了。”

同样毕业于武汉大学的正兴法师,比其学长晚来一年。“我一直亲近佛教。大四那年,我寻访了很多寺院,都不是自己心中修行的清净道场。后来我来到天台寺,在寺院住了一个月,非常喜欢这里的修行环境,毕业后就直接来此出家了。”

正孝同法师比他们更直接,这位清秀而颇具才华的比丘尼,原本考上了华中师范大学,来过天台寺之后,她放弃了上大学,选择了出家。

在天台寺的年轻人中,经历最奇特的要数正广法师。他从美国留学归来后,一直在寻找精神上的解脱之道。从来没有佛教信仰的他,试图通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良药。他也去了很多地方,拜访了很多胜地,在他苦苦寻觅没有答案、准备启程返回美国之际,他来到了天台寺。从此,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……

天台寺四众对于悟乐法师有两种称呼,年长的成员,一般称其为“师父”;四十以下的年轻者,基本称其为“师爸”,或者直接称呼“老爸”!

“同学曾经问我,放着好好的事业不干,为何到这里来出家?”正孝聪法师说,“这里没有算计和物欲,每一天都过的非常踏实和安心。当年我在此借住时,每天听到师兄们的琴声,看到师爸带出来的弟子就像一家人,心里就十分向往。”“出家以后跟着师爸一起修行,发现以前为金钱物质而劳累奔波实在太傻了。这里不仅让我的身体找到了家,而且让我的心找到了家。”

正永法师也是2009年来到这里的。这天过堂时,他与正孝聪一起行堂。他们特地为胃口大的沙弥多留些饭菜,等大家都快吃完了,自己才端起饭碗。过堂完毕的沙弥们,按仪轨拜佛之后,还要到悟乐法师跟前行礼告别。吃得快的小沙弥,早早地蹲在一旁,抢着给师爸涮钵。过堂结束,离开斋堂之后,师徒间就不分大小了,小沙弥可以随意在老和尚怀里嬉闹……

“以上师为父,以师兄弟为亲人,我们在一起就是一家人。”正永法师说,“在天台寺和‘师爸’在一起,不为‘五斗米’而烦恼,每天都很开心。”

正永法师在艺术团身兼多职,器乐、声乐、舞蹈他样样有份,练习的时间自然比别人更长些。他最喜欢唱的一首歌,是悟乐法师请人专门创作的《向往天台》。他常常对着层峦叠嶂的大山,用专业训练过的嗓音,唱出这首“从心里流过”的歌:

在那将军的故乡

有一座美丽的山岗

北边是黄河,南边是长江

山间白云照,流水吐芬芳

晨钟绕山谷,林中飞鸟忙

天台山,我的天堂

天台山,我的向往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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